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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回 画苑题名竟成佳偶情舷断指未遂好逑

话说走进亭子间一位美人,便是王川妹子芙蓉女士,算得一位美术家,今儿还是个新嫁娘。女士有一段芙蓉小史,很有趣味,待在下慢慢表来。且说芙蓉女士的画名,便在一幅《秋江冷艳图》上出名的。那幅图,便是画的芙蓉,果然画得淡粉轻脂,娇艳欲滴,陈列到美术展览会,得艺术界同声一辞的赞美,王女士便出了名,自署芙蓉女士。起初女士在美术学校时,画得一手好花卉,平常单画含苞未吐的蓓蕾,好像含有自高身价的意思,后来毕业出校,画来枝枝精神饱满,从不现出有人攀折的样子。有一天海上美术家,借西门白云禅院,开美术展览会,王女士便把那幅《秋江冷艳图》陈列到会里,批评他好处的当真不少。其中独有一位署名徐竞芳的,在一本题名录上,写着一行评语道:“王女士所绘《秋江冷艳图》,融中西画法于一炉,虽轻描淡衬,艳冶绝伦,亭亭出水,不带半点尘埃,作品一如其人,想见调研铅时,灵心慧思,一齐奔赴毫端,观之神往。”下署:“广和女学校徐竞芳拜题。”王女士读到这一条评语,芳心中不知不觉,起了无限知己之感。心想别人只批评我艺术,此人竟连我本身都称赞在内,不能不算我生平唯一知遇。事后便写封信到广和女校,信面上写明"徐竞芳女士收启",函中叙了几句客套,约她晚上到三马路宝利大餐馆小叙。届时王女士约了另一女同学等在宝利,那知应召而来的,不钗而弁,翩翩一位美少年,西装革覆,面如冠玉,洁白的硬领,宛若鹅项,衣袋口外,露出一角巾帕,芳香扑人,走进菜间,徐徐对王女士一鞠躬,接着摸出一张名片,授给王女士。王女士心中一怔。瞧瞧名片上徐竞芳三字一些儿不差,怎么来了个莽男子呢?那时又不好拒绝,只得招招手,请他坐下首位。另一同学,也呆了呆,乘隙底底问道:“芙蓉姊姊,这位可是你的'海司扳得'。”

王女士红着脸,只说不出话来。那徐先生不慌不忙道:“王女士,你真太客气了,今天初次相见,本不该叨扰女士,只因女士一片志诚,却之不恭,特来叨陪末座。”王女士道:“前天美术展览会题名录上一条评语,想是先生手笔,承蒙谬奖,愧不敢当。”徐先生道:“这幅《秋江冷艳图》美不胜收,鄙人一些儿不过誉。”王女士道:“过誉过誉,今天特地谢谢先生。”说着粉靥微微一红,又扭着颈子笑了笑道:“徐先生,我真太荒唐,还道先生是个女士,因为先生题名录上写的广和女学,所以有此缠误,信封上还写的是女士呢!”徐先生接嘴道:“不能怪你,往往要误会。实因鄙人那名号,题得太香艳了,又在女校执教鞭,不免弄错,其实鄙人一向是个男士。”王女士听得,噗哧一笑道:“不错先生大名,简实带着七分女性色彩。,"徐先生道:“讲到鄙人竞芳两字,也有个出典,通常当作红紫争妍解法,仿佛花枝和花枝相竞,我的竞芳不然,好似一只蝴蝶,飞在花枝里争妍,你道说得过去吗?”王女士绯红了脸,笑道:“先生未免太没丈夫气了。”徐先生一笑道:“古人早有此想:'愿为杏子衫边蝶,斜抱酥胸过一生。'可为明证。”

王女士听了,不胜娇羞,心中只觉此人十分洒落,品貌又佳,吐嘱又隽,不可多得。那徐先生又道:“我自从题了这个名字,在报纸上做了几篇关于女性的论文,无端接到许多香艳书轧,也有来和我结交姊妹的,也有贸然向我求婚的。你想他们简直当我女性看待了。从前我已闹过笑话,也是接到一份署名女士的请客票,匆匆赴宴,谁知和我一样是个莽男子,那么害他大失所望,我也乘兴而来,败兴而回。所以此次你王女士请客,我还道有人假托,先在门缝子里张了张才敢放胆进来。”王女士听得,笑作一团。当下三人胡乱吃过三客公司菜,各自回去。从此王女士得一知己,芳心可可。明天徐先生还席,后天那女同学请客,轮流宴会了好几次,以后王女士便精心结构画一幅并蒂芙蓉,赠给徐先生。徐先生又送还王女士,请求添上一只蝴蝶。王女士并不推辞,替他粉本轻描,画上一只淡黄色的粉蝶,绕着花枝,不接不离。徐先生得了,珍如拱璧。日后又接近了几次,徐先生婉婉向王女士说道:“王女士,你送我一幅芙蓉图,那只粉蝶儿绕着花朵儿,飞到如今,飞得翼酸脚软,要飞不动弹了。你可怜见他,让他息息脚吧。”王女士噗哧一笑,徐先生便在他一笑里面,化身蝴蝶,飞集到芙蓉花心上去。自经一度恋花之后,不多几时,双方居然行结婚礼了。王女士方面,王川和王川的父亲,忙作一团,发柬请客,全家忙碌。婚期前几天,门首一份份的贺礼,络绎而来。除了他父亲收礼之外。另有送给芙蓉小姐的,也就满堆着一屋子。因为他们的同学姊妹着实不少,更有钦佩她画名的人,晓得她出阁,买几色礼品送送她,一本芙记小礼簿上,大有可观。送礼的,除银盾银杯,绣品饰物之外,其余大都是礼券,不是先施,定是永安,远道而来的,加着个封套,从邮局寄来,也很不少。所以当时这几天里,邮局送信的只要瞧信封上标明芙蓉女士收,一望而知里面一张礼券。芙蓉女士喜溢眉宇,那时女士的公馆,离开母校美术学校很近,当在出阁那一天,校里收到从邮局寄来一封信,信面上写明"烦美术学校校长先生转交王芙蓉女士亲拆""本埠金寄"。美术学校校长室在里面,这封信先到教员预备室,搁在桌子上。一位男教员瞥见了道:“芙蓉女士府上,便在斜对过,怎么寄信人还没知晓呢?”又一个教员道:“我们拆开来看它一看,从前我们拆他的信,拆开来总是一篇肉麻有趣的妙文。”一人道:“要拆得看不出破绽才好。”一人便吐出些唾沫,涂在邮票缝里,慢慢揭起来,找一根柳枝牙签,轻轻一剔,封口便开了,抽出一瞧,一张信笺,一张图画,于是大家争先看图画,画上件东西,花不像花,果不像果,初看当它一柄手枪,再看又疑一只香蕉,细瞧都不是,是一件画男模特儿的人,所留着不画的东西,周围画满了一条条的光线,虽然用铅笔随意涂抹的,姿态却也生动活泼。再看那张信笺时,只见上面写着:“你要出阁了吗?我特送你一份贺礼,你看看这件东西,是我最近小照,又英伟,又威武,当知士别三日,便当刮目相看,你看了他还认识吗?如其不认识,我告诉你,便是你从前把玩的东西,当时你人小,吃量不佳,见了他吓,此时想你那宫盆暖房,一定把门面放大了,须知我也改观了,特地写出来,叫他送你的行,请你把他和新朋友比较比较。”一个教员道:“快快封好,替她送过去,人家一份贺礼呢,倘落在校长手里,怕他扯碎了。”说罢便叫校役送了过去。这时候芙蓉女士已经结了婚,跟新婿双回门,接到这封信,当着新婿面颈子一扭,得意洋洋道:“竞芳,你瞧我的礼真太多了,早晚还有人送来,看也不用看,大不了是张礼券。”随说随撒了封皮,抽出一看,叫声哎哟。徐竞芳问她是谁送的礼券?芙蓉女士早把扭成一团,绯红了脸道:“我道甚么礼券,是张蜡烛票,触霉头。”竞芳也不再多问,芙蓉女士心弦上颤了五分钟,也就渐次淡忘。从这天以后,两人安度他们的甜蜜生活。徐竞芳自比庄周,朝朝暮暮,化身蝴蝶,恋着一朵芙蓉,餐香饮露,乐不可支,也是他一段天缘凑巧,当初哪里想得到在题名录上,随意涂抹几句,立地得着个艳妻。可见天下美妇人真多,只要凑巧,俯拾即是,随手拈来。不凑巧时,凭你用尽心机,到底难成好事。正所谓"有意栽花不发,无心插柳成阴"。闲言休表。单说芙蓉女士那天归宁在家,忽见哥子王川,连日躲在床上,茶饭少进,神态委顿,不知他上甚么心事。又见他一回儿振作精神,写一封信,亲自投邮。回来又长吁短叹,听他好像澈夜未眠,好容易挨到吃过饭,细细打扮起来,把一满瓶雪花膏,涂去了半瓶。香水精头发上洒起洒到脚跟上。打扮完毕,匆匆出门。芙蓉女士眼见他特殊举动,老大疑心他,便以情场侦探自命,偷偷地尾随在哥子背后,一路跟进新世界,远远监视了好久一回。见他并无越轨举动,也就疑团冰释。后来又见空冀等走进亭子,芙蓉以为约的原来男朋友,也便走进亭来,和哥子并坐喝茶。空冀素不相识,未便交谈,也就拉了衣云,走出亭子。正想回去,碰见王散客翩然而至,一同又在对面亭子里泡茶。空冀问起散客,那女子是谁?”散客便把详细述一遍,两人方始明白。散客又道:“芙蓉女士算得一位女交际家,此番婚姻的速度,好说是开的特别快车,两人从相识起到结婚,不满三个月。这样结合,真太便利了。”空冀道:“现在教育家,又在那里提倡男女同学,此风一长,婚姻结合的速度,更要比他们来得快了。”散客道:“男女同学,大概也要成一种潮流。潮流所至,将来不知要把学校弄成个甚么样子。”空冀道:“上海男女同学的学校,已有好几所。我晓得的,法租界有一所农科大学,我有位亲眷,也在这里读书。他回来说起,那农科大学招生,仿效植物中雌雄同株,动物中雌雄同体的意义,兼收并蓄,自开课以来,笑话百出。有个女生姓何名叫青霞,你晓得她为了甚么要叫这名字,她简直要想讨便宜,让一群同学,亲亲热热叫她一声亲爷。可笑不可笑。她一进校,便偷偷地把这层意思,对几位女同学说了,不消几时,吹入男同学耳朵里,知道她欢喜讨这种隔靴搔痒的便宜,当下将计就计,各人把青霞两字,叫得应天价应。俗语说得好,苍蝇不抱没缝的蛋,过不了多时,几个每天奉敬她几声亲爷的男学生,都厮熟了,非但厮熟,还存着个不该存的念头。一天有个姓俞的学生,瞧见何青霞正坐在校园小亭子里出神,走上前去,喊一声青霞,何青霞格格格笑起来。俞生道:'你别笑,我们男子才配做人亲爷,才有亲爷资格,怎么你们女子,也攘夺我们的专利权起来呢?'何青霞头一抬道:'我又不请你来叫的,你自己情愿来做我的儿子,管我青霞有资格没资格。’俞生涎着脸,走上一步道:'我做你的儿子,倒也不妨,只是要求你亲爷今天显一显真正资格。说时两只手便自由行动起来,一回儿嚷道:'我早知你没有资格的,果然果然。’何青霞绯红了脸跑了。第二天又是个姓吴的男生,瞧见何青霞在自修室里,独自寻思。吴生偷偷地闪进去,对何青霞笑了笑道:“青霞,昨天老俞逼你显资格,有这回事么?'青霞仰着脖子道:'有便怎样,没便怎样?'吴生道:'老俞太欺负人了,你如果没有资格,我肯借给你。'何青霞又绯红了脸不响。这样子下去,被他们闹得情不可却,心想罢了,我做人的亲爷,也做得腻烦了,今儿换换门路,做做亲娘罢。以后除俞、吴二生当然及格外,其他只消有人请她显资格,她就立刻显资格。有人愿意借资格,她就向人借资格。此风一开,引得全校闹着资格问题,人借借人,这笔帐怕请会计师来清理,也弄不清楚。”

散客笑着道:“寻常一件事,到你老哥嘴上,总是说得淋漓尽致。”空冀道:“这不打甚么谎,我一位亲戚,亲身经历的。”散客笑道:“可是女亲戚,向人借资格的吗?”空冀道:“男亲戚,专把资格借人的。”散客道:“怪不得深知底细。”说着笑了一阵,空冀又问散客函授学校的近况怎样,散客摇头叹息道:“不可说不可说。文小雨和吕戡乱大拆羊烂污,前天夜里已做公子重耳,出亡在外了。”空冀诧怪道:“咦,从前很发达,怎么弄到如此结局呢?”散客道:“一言难尽,总之是挥霍无度的结果。他们办事从不量入为出,只管一意孤行。可怜现在害了一辈子哀哀无告的帐房职员,那批人多半从内地出来的,始初见报纸上刊着招请职员的广告,有心想到到上海办事的,便写信问问详情,一问按月有四五十元薪水,心中热辣辣地,又见要六百元保证金,心想这是有得还的,并且按月起利,无异存在庄上,因此无端动了这条念,没钱的千拚百凑,也有押去房产,也有变卖田地,凑足六百元,摒挡摒挡行李,专程到上海来就职,希图十年念年久长之计。那知六百块钱,一入小雨袋里,狂嫖滥赌,数天立尽。等到发薪水,起初一两个月,总算把学生学费移挪过去。后来职员越招越多,每次薪水,总在千元以上,学费抵无可抵,没法应付,只有欠薪。积欠了数月,职员大起恐慌,要与小雨为难。小雨不得不饮鸠止渴,拚命大登广告,添招职员,招到三四个人,把保证金分派职员欠薪,只抵十分之一二。这样子日积月累,越盘越深,那里还弄得清楚。可是这篇帐目,只有小雨一人肚里明白,急得无可奈何,总不肯和他人商榷。直到前月月底,房租付不出,要给房主封门了,米店里积欠六七百元,要起诉追偿了。各职员呆呆坐在校里十八罗汉之数,一时有在陈之虑,恐忙起来,举出代表和小雨交涉,小雨才始发急,和戡乱粗粗一计算,还保证金要一万多,积欠薪水也须七八千,其他欠项,至少五六千,非有三万银子,不能过去。戡乱平常卖卖小说稿,一块钱一千字两块钱一千字的朋友,听得这个消息,伸着舌子缩不进去。哪知小雨冷冷的道:“戡乱,你是副主任兼会计,我们戏房里话,你该当一半责任。一旦上公堂,我不过承认个名誉职,完全责任,还须你负。”戡乱这一急急得三魂失二,七魄少六,当下和小雨极拚,结果总算小雨顾全友谊,不曾让戡乱急死,守着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的宗旨,两人有伴有侣,溜之乎也。直到现在,鸿飞冥冥,那块函授学校的牌子,早已除掉,房屋也发封了,只剩一大批职员,哭丧着脸,惘惘若丧家之犬。你想这件事,弄到如此收场,谁也意料不到。当在开办之初,学生报名的一千多,每人一次收学费八块钱,也有近一万。小雨不知怎样耗费法,弄得债务累累,一跑了事。”空冀听得,呆了半晌道:“想不到文小雨会得拆这样一个大烂污。俗语说的'小胆黑良心',一些儿不错。这件事他算得在上海文艺界里留一个空前未有的污点。”散客道:“倒不是啊。弄弄笔头的人,拆四五万金一个烂污,也可以的了。”空冀又道:“其实他笔下到底怎样?”散客笑了道:“不足为外人道。

据称他前年冬里回原籍,在一艘小划子上遇着风浪,当时同舟有个老学究,那学究并没别种行李,只带一箱书,这一箱书,是他一生心血的结晶,诗文小说笔记统有,全是句斟辽酌,名山著作,事前小雨已拜读一过,佩服到五体投地,情愿拜学究做干爷,后来船一遇风,翻了个身,小雨只替他保护一只书箱,保护了书箱,便顾不到他的人,那学究在水中还伸出只手来,仿佛替小雨讨一箱书似的。小雨心里盘算着道:'我还你一箱书,你带到水晶宫,也没甚么用处。我救了你起来,对于一箱书,享不到一些权利,那么还是和你两弗来往吧。我今天总自算碰巧,替你老夫子借一生心血,来世做你的精虫补报你。那学究还在水平线上透出个头来,对小雨眼睛白了两白,小雨只好说声对不住来世会,从此以后,小雨把那人的一生心血,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,居然博得个文豪头衔'。”空冀道:“这件事,却很奇特,不知确不确。”散客道:“确不确我不能证明,当时又没人眼见。老学究的魂灵,又不曾到会审公堂来告状。

只好存为疑案。”空冀道:“可惜,海上文坛又弱一个。”正说时,王川兄妹走进亭子来招呼散客。散客让他们坐,他们只不肯坐。王川凑上散客耳朵,低低道:“再停一句钟,一百十四号相见,先到先等,不可失约。”散客点点头道:“理会得。”芙蓉女士摸出一面小镜子,照了照脸,把张粉纸,擦擦两脸,王川便送她回去。空冀又问散客道:“你们一百十四号的兴致,怎样浓法?”散客道:“不要说起,苦极苦极。”空冀笑道:“老哥,你怎么总要自寻烦恼呢?”散客道:“此番却非本身问题。王川和彩云的事,害得我旁观者,落掉几滴伤心之泪。”衣云在旁,听得彩云名字,偶然忆及去年写信的事,插嘴问散客道:“王川和彩云怎样一回事?请你详细告我。”散客叹口气道:“他们都是初涉情场,不知不觉,演成一出悲剧。那彩云虽做神女生涯,天真却没尽泯,久想择人而事,脱离火坑,谁知碰见王川,一往情深,相交不多时,枕边订下啮臂之盟,非但许她宝扇迎归,还答应她当作大妇。彩云当然感激涕零,专待入宅。那知彩云的身世给王川老子打听得明明白白,吵个落花流水。他老子情理很长,一天叫齐了亲亲眷眷,当场责备儿子道:'随便你娶哪个女子,只消身家清白,我总没第二句话。今儿你买块咸肉回来,家里又不要开甚么咸肉庄。这种臭肉,只配宰一刀的路道,你索性讨回来当妻子,传宗接代,那么你将来一代一代,子子孙孙,免不脱肉臭,王氏祖宗哪里吃得惯这种咸肉羹饭,可是你昏了么?枉为读书识字人。从前孔夫子割不正不食,何况这种咸货,亏你千拣万拣,到庄上去挑选回来。’王川听得,只不做声,他老子又要约他,假使娶到家里,一定把他削作肉泥。王川没法,只好和彩云另营秘窟。彩云当初押在二宝那里,身价只二百块钱,二宝因她不肯巴结客人,恨不得有个户头,替她赎身。王川凑足二百块钱,赎了彩云,赁屋安居。起初很秘密,后来给亚州中学几位老相好知道了,醋海兴波,密密告知王川老子,话中装着头尾,说王川和彩云,已秘密结婚,现在珠胎暗结,你老人家预备抱孙了。王川老子听得这个消息,火上添油,明查暗访,探得秘窟所在,偷偷地把彩云引诱到别的所在,把秘密窟立时取销,害得彩云无家可归。王川得知,要和老子拚命。老子把他幽禁起来,闹得全家鼎沸。那彩云自怨命苦,非但不怨王川,翻觉芳心不忍,暗想王川为了我闹得这般田地,我不走开,大概不会太平,偷偷地跟着个老鸨,到广东去做生意。临走那天是正月二十,消息给王川知道了,赶到轮埠,责备她不该负心私逃,我替你赎的身,你便是我的人,我不允你走,你不该私逃。彩云泪如雨下,带哭带诉道:'我心里谁愿舍却你走,只为住在上海,害你全家不宁,我顾全你安宁起见,千里奔走,再堕风尘。哪知你还不能相谅,今儿反唇相讥起来。那么我不能挖出颗心来示你,今天随你处置我罢。你要我死,我立刻死你面前。'王川这时弄得一无摆布,姑且安慰她,劝她起岸,叙一叙再说,横竖轮船要明天一早才开。彩云免不得跟他上岸,走到虹口一家大餐馆里,彩云那里吃得下东西,只哭得泪人儿一般。王川说话之间,还不能全信她此行出于善意。一回子王川走去小便。回到房间里,见桌子上一块血迹,一望彩云,正在把块帕子包件东西,包好了授给王川,带哭带诉道:'我此去遥遥千里,归期无定。怕以后再不能和你见面的了。承你眷爱,把这件东西送你做永久纪念,将来生死存亡,你也别悬念了。我这件东西,永久伴你一生'。王川还不知什么东西,解开一看,血淋淋一段小指,有一寸多长,不觉吓呆了。再看彩云时,已晕倒在椅子里。王川忙去扶她,替她把断处血管缚住了,安慰她一番。西崽走来一瞧,台毯上盆子里大菜刀上都溅着血迹,老大起疑。王川告知详情,那西崽倒也触发哀感,替他们到西医那里买了些刀伤药橡皮膏来,从新包扎好了。依王川一定要叫彩云下一班船到广东,无如彩云船票已买,更有同伴,不便从命。那晚直至夜半,王川送彩云到轮上。明日清晨,又赶到轮埠,挥涕送行,直等汽笛一声,轮碇启行,始怅怅归来。把一段小指,浸在一个洒精小瓶里。又把小瓶装在一只银匣子内,随身佩带,算他一个铭心刻骨的纪念。从此以后,一个多月,消息传来,说彩云未到广东,中途病殁。一口薄皮棺材,抛在香港附近一块荒野之地。王川闻耗,又是哭得死去活来,打算出资归骨。无如没有熟人,有愿难酬,怅怅若失。这一段事,简直悲苦苍凉,伤心惨目。”衣云听得,悒悒不欢,险些吊下泪来。空冀有些将信将疑。衣云道:“此人我深信不疑。记得去年已亲聆她一番衷曲,陪她下过一次眼泪。她托我写封信给娘,数说她娘不该把她送入火坑,凄凄切切,悲诉一番,诚如午夜啼鹃,不忍卒听。后来我生怕情丝粘着,不敢再去。如今演成这一出惨剧,王川简直是我的替身。可怜彩云易散,委实伤悲。”空冀道:“当真有这件事,绝妙一篇传奇材料,凄恻顽艳,别饶情趣,当真十步之内,必有芳草,假使把那个指头儿葬块地方,竖块石碑起个'指冢"名词,一样好留传后世。”散客道:“他早有此意,还想将来殉葬咧。”空冀道:“那更好了。”散客道:“可笑他老子妹妹,得了这个消息,喜不自胜,说着风凉话道:'她本来是块咸肉,日日夜夜供人一块块宰割的,割去一只指头,有什么希罕。'王川听得,只有唉声叹气。”空冀道:“王川年纪也不小了,怎么风尘中混了这几年,还物色不到佳丽呢?”散客道:“良缘难遘,他正拚命在那里找寻。前天听他说起有位冯韵笙女士,曾经登报征过婚的,现在情愿嫁给他,未知能够达到目的否?”空冀听得,噗哧一笑,散客道:“你笑甚么?”空冀说:“冯韵笙女士,我也认识,怕早已定婚,未见得肯嫁给他吧。”散客道:“咦,韵笙你怎会认识?此人文才不弱,从前做篇求婚小启,登在报上,够多么轻清恻艳,听说他年纪还轻,确有天才,我一位朋友,和他很要好,时常倡和谈心,这番求婚中选的,既不是王川,我想一定是他。”空冀道:“韵笙的心相,我很熟悉,她偏不肯嫁熟人,今儿嫁的还是个未谋一面的陌生人。”散客道:“奇了,怎么韵笙的脾气,强到如此,千不嫁万不嫁嫁个陌生人呢?”空冀道:“也是她的生性如此,要嫁谁便嫁谁,还是这样子爽爽快快的好。”散客道:“那末王川不免失望,他一失望,便要拚命到一百十四号去发挥性欲了。”空冀笑了笑,望望手表上已敲过五点钟,别了散客,同衣云走下楼来。衣云笑道:“我们登报征婚,小弄狡狯,害得一般急色鬼,蒙在鼓里的委实不少。”空冀道:“散客安见他不在求婚之例,否则他决不会这样子关心。”

衣云道:“可笑之至。”一边说一边走,出得新世界。衣云道:“辰光还早,到我家里坐坐罢。”空冀道:“使得。”两人径往定一里,敲门入内,自有娘姨倒茶敬烟。空冀道:“这一所两上两下的新房子收拾得如许整洁,难道只你一个人住吗?”衣云道:“舅父等全家回乡去了,来申还遥遥无期,晚上只一位钱庄帐房华先生来住。我因为太清静,招幼凤同居。”空冀道:“幼凤前天回松江,约今天来申的。”衣云道:“晚车六点钟到,他不久便来。”两人坐谈一回,幼凤如约而至,三人又欢叙一室,谈笑融融。空冀问衣云道:“从前听尤璧如说起,你和这里陈府上有别种关系,不知确不确?”衣云道:“甥舅之谊,还是勉强,并没别种关系。”空冀也不便多问,在屉子里翻见一册钞写的诗稿,字体娟秀妩媚,题名《绣余吟草》,空冀看了几首,笑吟吟授给幼凤。幼凤道:“这是谁的诗稿呀?”衣云道:“表妹的。”空冀道:“可是真凭实据来了,你和表妹爱情的程度,制造到怎样了。”衣云道:“我没爱情可言,一向如老僧情性,入定于此,不知爱情为何物。”空冀道:“我不信,你方当盛年,决不至消极到如此。”衣云道:“我倘滥用爱情,一定弄成个不可收拾之局,烦恼丝要把我个小身体,牢牢缚住咧。”空冀道:“人非草木,对此秀外慧中的表妹而兼女弟子,谁能无情。”衣云道:“我有个确切的经喻,人人羡慕西湖山明水秀,初到逛逛,果然心旷神怡,眼界一明,一旦移家湖上,久住惯了,翻不知胜处在哪里,你道对吗?”幼凤道:“很对。”空冀道:“那么我们雅慕你久住圣湖,常伴西子。”衣云默然片晌。空冀又道:“衣云,其实你不妨寻寻乐趣,只消随手拈来,随手舍去,不给情丝袅住,便不妨事。”衣云道:“无此大彻大悟的本领。”

幼凤道:“我也如此,觉得身入其境,慧剑不灵,摆脱无从,宛似心乱抽丝,越抽越紧。”衣云对幼凤笑了笑道:“老兄甘苦之谈。”幼凤又道:“衣云,你正月里在松江,险些儿粘情丝,今儿凤梧和洛妃正打得火热,当初你走后不多几天,便荐洛妃之枕,以后情状,不堪问了。洛妃初衷,的确有心于你。那天恋恋不舍的情形,可见一斑。后来我碰见她,她总提起你,说你走的那天,到过火车站两次。正月二十那天,还痴心妄想等你。”衣云笑道:“照此说来,负她一片好心,现在有凤梧做我替身,她也不至有怨词了。”幼凤道:“凤梧的事,正复难说,怕得之易,失之亦易,决不会全始全终,早晏是第二个章秋水。”

衣云道:“怕不至于罢。我见他那晚和我闹醋劲,真可发一笑。明年新春我预备再到松江,乐个畅快。这种去处,吃花酒像家庭团叙吃年夜饭,倒也别饶风趣。不知一次花宴,所费几何?”幼凤道:“比上海便宜得多。上海一次所耗,到松江好吃十台花酒。松江地方,又没花规,碰和吃酒,随客打发,一场和抽四块八块头钱,一台菜花六块八块席资,已算大阔特阔了。倘连做三四回,便可作非分之想。只因居室湫隘,家里没有留髡余地,非偷偷地另寻秘窟不成。”

衣云道:“那么秘窟往那里找去呢?”幼凤道:“多极多极,专营阳台生意的,送往迎来,非常迁就。只要你带菜上门,不怕没椅桌杯筷给你。”衣云道:“可叹内地风俗,也淫靡到如此。”空冀插嘴道:“大概也受的上海化。上海淫风,普遍到内地,真像水流湿火就燥,一日千里,不可收拾。”衣云、幼凤大家悲叹一阵。衣云又道:“凤梧和洛妃一结合,又要害他平添许多诗料,不知他近来诗兴怎样?常在松江么?”幼凤道:“他人在南京,心在松江,近日听说把洛妃送在松江乡间一所学校里读书,自己每星期回来一次,弄得仆仆道途,疲于奔命,诗兴怕也提高不起了。”衣云道:“一佛丈近况怎样?”幼凤道:“此公抱定宗旨,有钱海上挥霍,无钱家里缩缩,一年如此,十年也是如此。他的能耐,真不可及。今天和我同车到沪,车中背给我听,不少艳体诗。”衣云道:“请你写给我瞧瞧。”幼凤当真抽毫默写。第一首怀女弟子陈云秋云:

入夜几园月自高,霜寒清影堕梅梢。天涯赖有云鬟在,札殷勤慰寂寥。

衣云问:“陈云秋女士当真赴重庆吗?”幼凤回说不得而知,此人生性浪漫,萍踪不定,去不去没一定。说着又抄第二首春望云:

杨花飘泊春无赖,化到浮萍便作家。谁料东风终不管,无心流水绕天涯。

衣云道:“好个无心流水绕天涯,这一句浑成得极,一佛大概也为云秋有感而发。”幼凤道:“说不定。”又抄一首道:

微风吹尽堕梅枝,晚春阴入望时。只合身为流水去,待他飞絮化萍时。

幼凤道:“这一首,一佛丈说,是凤梧和他的。”衣云说:“做得清隽异常,还有呢?”幼凤道:“想不出了。”衣云说:“你自己奚囊中,总也不少佳句,何妨写出一两首我读读呢。”幼凤道:“我此番回家,诗兴索然,只做得一首小诗。”

衣云说:“不论多少,一首也好,请你写出来。”幼凤写着道:

微风吹鬓是春寒,梁燕雏成带笑看。忽有绮思心上过,银梨花下倚阑干。

衣云称赞道:“此种境界,风情正复不薄,令人神往。”幼凤道:“不可为训。

此番回去,除此一首小诗外,别无他,作镇日光阴,消磨在睡梦里。梦中变幻百出,好像我一个瘦弱身躯,给爱神用弓弦生生绞死,遗骸荒郊,却还一灵不泯,眼见走来两个猴子,把我纳在一口桐棺里,搬到一棵海棠树下,将海棠树摇了摇,顿时落满一棺花片。正要盖棺,又忽来一只玉蝶,钻到棺里相伴。那时心中一喜,便瞑目长辞。醒来乃是南柯一梦,不知是凶是吉?怎样解法?”

衣云道:“足下绮念未除,绞死你的,不是弓弦,简实情弦,死后一蝶来吊你诗魂,你道对吗?”幼凤还没回答,忽闻门外一片喧嚷。正是:

      三月诗情多艳冶,一楼春梦太玲珑。

不知外面走进厢房来的那人是谁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五回 客馆三更惊闻狮吼歌场一瞥怕听驴鸣

话说幼凤、衣云等正谈论风生,忽闻门外人声喧腾,慌忙走出观看,只见两个巡捕,同了一个包探,在对面弄内,押着两个少年走出。弄口聚着一堆人谈论,说是吓诈党,给巡捕房里得了信息,特来破获他们的机关,促住两个同党,抄出不少证据,甚么铁血团的图章、信札之类,好算得人赃并获,起码十五年西牢,也是罪有应得。空冀等方知真相。衣云叹息道:“上海自从有了这一类吓诈党,害得富翁梦魂不定,个个不能安枕,以后居家就不易了。”空冀道:“照此看来,还是我们一辈子寒士舒服。家里只有几管破笔,他人决不来看想你。黄昏一梦,直到天明,比较富翁安心得多。”说着重复走回衣云家里,小坐片时,分别回去,按下不提。过了几天,幼凤日间仍在环球书局编书。晚上衣云招他同住一室,把铺盖行李等,搬至衣云舍间。黄昏灯上,两人伏案作书,无非作些媚世之文,趋承书贾的意旨,一天垂晚,幼凤做成一篇短作,题名好像只有一个"疟"字,内容描摹文人卖文疾苦,大致说一个文人,患了三阴疟疾,三天之中,一天支离病榻,要少撰许多文稿,字少即金少,无形中受许多损失,说得十分感慨。幼凤很觉得意,给衣云瞧了,衣云问他卖给谁家?幼凤道:“四马路一家远东书局里定撰的,听说刊在一本游戏杂志上,你陪我走一趟好吗?”衣云道好,一同踱到四马路,走进远东书局,一问编辑主任姓孙的在楼上,幼凤、衣云走上楼去,只见那人瘦小身材,三十来岁年纪,一张哭形脸,伏在写字台上转念头。幼凤近前招呼他,他只点点头,招招手叫他坐下一傍,幼凤把袋里一篇小说稿摸出给他,他细读了一遍,摇头咂舌道:“绝少风趣,不合游戏性质。我们办的游戏杂志,简直篇篇要游戏笔墨的作品。”

说着抽出屉子,把别人的稿件,一篇篇指示给幼凤阅看,兴高采烈的道:“你瞧这篇'孙悟空大闹上海滩'做得何等滑稽,这篇'贾宝玉再试云雨情'做得何等风趣。还有这许小品文字'新十九摸''野鸡叹十声'等,简直篇篇都是名作,不背游戏两字的过旨。你那一篇,题目只有一个'疟'字,阅者一见了这个字,便要头疼脑胀,连上面几篇名作一齐减色。我们抱的宗旨,要使阅者看了游戏杂志开开心,现在你无端奉赠他们一个疟字,叫他们还开心得出吗?足下未免不思之甚。”

一番话说得幼凤目瞪口呆。那姓孙的见幼凤不能下场,只得自己转圜道:“现在你做已做成了,怕你还待着那笔稿费派用途。我素来很愿意照应一辈子寒士,你便是今天不送稿件来,向我借几块钱,我姓孙的也未始不答应。现在你这篇大作,老实不能用,我也不去计算字数多少,姑且搁在那里,你先拿三块钱去,隔天另做一篇有趣味的小说来掉换。”说着,磨磨浓墨,开一张支单,上面写着:“洪幼凤预支稿费大洋三元,请会计部照准支付。”下面署着开支单人孙静笙,收银人□□□签字,那时孙静笙把那一只支单,交给幼凤,幼凤接了,向下面帐房先生领到三块钱,还在支单上签着一个姓名。这当儿衣云见幼凤面上好像有一种哭不出笑不出的神情,猜他心里难过到极点。当下两人走出远东书局,径回定一里衣云寓所。幼凤把一封已定就未发出的信,抽出信纸来,细读一遍,对着出神。一回儿,又问衣云:“邮局里汇款,不知三块钱肯汇不肯汇?”衣云道:“大约可以的,你汇给谁?”幼凤道:“不瞒你说,内人在校中叠来了两封信,向我索款。第一封信上要十块钱,第二封至少要我五块,再不可少。我已写好回信,预备汇寄她五元。谁料今天变生意外,没法只好先寄她三元再说。”衣云道:“我袋里用剩三块,借给你两块罢。”幼凤心中一宽,当去寄信汇款。匆匆走出大门,瞥见一个胖胖身材的女子,长裙革覆,短发蓬松,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,正在弄内,仰着脖子一家一家检查门牌,见幼凤走来,那女子弯一弯身子,问道:“请问弄内七十五号在哪里?”幼凤指着道:“便是这里,你找谁?”那女子道:“有一位在正义钱庄上的沈衣云先生,不知可在这里?”幼凤道:“不差,他在里面。”那女子说声谢谢,便推门进内。

幼凤觉得此人来得突兀,也跟了进来,只见那女子走进客堂,对衣云深深一鞠躬,叫声:“沈先生,久违了。”衣云一呆,向她细细端相了一下,骇然道:“你不是醒狮女士吗?多年没见了,怎会一人来此?你家绮云兄呢?”一面问她,一面招呼她坐下。那醒狮女士道:“他来了上海好久,沈先生你怎会没有碰见他?”衣云道:“他信都没一封给我,莫说见面。”醒狮道:“奇了,连你也不知他的踪迹。”衣云道:“我要问你个详细,他究竟到上海有几时了。”醒狮道:“已有一个多月,他在二月初,在家里和我闹意见,一脚赶到上海,我本该早日来寻他,后来接他的信说在北京路一家什么永康保险公司供职,叫我不必到申找他。谁知我叠去了几封信,没有回音,所以不得不赶来找他个下落。”

衣云道:“那么你怎会找到这里呢?”醒狮道:“我在乡间探听尤璧如、钱玉吾,说起你在正义钱庄,我到庄上问讯,又说你在这里,因此特来探访,问他的消息。”衣云道:“绮云兄既说在永康保险公司,谅必总在公司里,你去过没有?”

醒狮道:“早已去过,今天恰逢礼拜,铁栅门闭上,无从问讯起。”衣云道:“你可是今天到的?”醒狮道:“昨天晚上到申,住在一位老同学家里,便在白克路永年里。”衣云道:“今天晚上,我想一时无从探访起,还是明天陪同你到公司里找他罢。”醒狮道:“也好,明天有劳引导。上海路径,我不大熟悉。从前在苏州校里时,也只来过两次,一碰已是三四年,市面大变,不复认识。”

衣云道:“你今天在此便夜饭罢。”醒狮道:“不客气,我那位老同学还等着我回去吃咧,不叨扰了。”说着便兴辞而出。衣云送出门外,约定明天早上,守在家里等她。醒狮去后,幼凤问道:“这是谁呀?”衣云道:“一位同乡老友的夫人,今天来得突兀。数年不见,我真要不认识了。”幼凤道:“她来寻丈夫吗?”衣云道:“不错,她丈夫叫汪绮云,品性很和善,是我总角之交,现在据她说,供职在永康保险公司,只是不该不来望我,难道不认我老友吗?”正说时,娘姨已开夜饭。衣云道:“幼凤你那封信来不及寄,明天寄罢,吃夜饭了。”幼凤只得坐下,胡乱吃过夜饭。灯下说说谈谈,一宵易过。

第二日朝上,幼凤到局里办事,衣云守在家里下到十二点钟,不见醒狮来。又等一回,吃过饭,吩咐了娘姨几句话,出门径到正义庄办事,回来已是上灯时分。想起汪绮云事,问问娘姨,醒狮女士没有来过,也就无法探听他的消息。是晚衣云睡到夜半,忽闻下面敲门声甚急,连忙披衣下床,把客堂里电灯开了,叫醒娘姨开门,娘姨走近门口,问道:“门外是谁?”外面应道:“我们大西旅馆茶房,有一张客票,请你们沈先生,吩咐无论如此,要去一趟。”

一壁说,一壁把张请客票,在门缝子里塞了进来。娘姨拾起,授给衣云。衣云一瞧,请的人正是老友汪绮云,住在大西旅馆一百念五号,反面注着:“今晚无论如何,请来一面。”衣云心想,半夜三更,特来唤我,他们一定在那里勃溪,醒狮大概正在大发狮威,汪绮云无可如何,来叫我去解围,我又不能不去。当下整理一下服装,吩咐娘姨当心门户,独自匆匆出定一里,迳到大马路大西旅馆,趁电梯直上三层楼,走向一百念五号房门口,忽听里面笑声格格,衣云不敢推扉直入,先在门上弹指几下,绮云忙来开门,笑迎着道:“老朋友对你不住,这样深夜赶来。”衣云道:“绮云,你简直太岂有此理,一向在上海,不来望我一次,连信札都没一封给我。”绮云道:“我缠错了你的地址,找你不到,所以没有拜望你。”醒狮女士在傍,向衣云打了个招呼道:“昨天失约,害你专等我,真对不起。”衣云道:“不必客气。”说时望望醒狮面上,既有眼泪,又呈笑容。绮云道:“衣云兄,你不知她此番到申,闹出个大笑话,我真弄得又气又好好笑,特地请你来谈谈。”说罢又笑了起来。醒狮女士只管把一块帕子揩眼睛,不知她是哭是笑。衣云很觉诧异,问道:“绮云兄,怎么一回事,这样子好笑?”绮云道:“讲你听了,怕你也要笑个不休。”衣云道:“你快说,说了再笑。”绮云道:“讲到我来申谋事,虽则和内人吵了嘴,愤愤到申,其实早蓄此念,想到上海来发展发展。一到上海,事有凑巧,舍亲介绍我到北京路永康保险公司办事,虽则薪水极菲薄,月不过四十元,我却并不嫌少。心想站住了脚再说。当我来申时,身连带着二百块钱,我便租赁一间厢房,在爱文义路介眉里,买了几件床桌橱椅之类,布置好一间寓所,预备做满一月之后,请假几天,回里领她到申同居。谁想她叠来几封信,催我回去。我在礼拜二接到她一封信,准备礼拜六动身回去。后来礼拜四又接到她一封,礼拜五又来一封,当晚我免不得搭夜车到苏州,住了一夜,礼拜六早班轮船到乡,一问家里,说她刚才动身,到苏州接火车到申,只差一个钟头。我十分懊丧,只得乘晚到苏,接夜车赶回上海。明日礼拜,又逢公司休息,无从去找寻她住在什么地方。谁知她在礼拜六晚上,闹出个空前未有的大笑话来。此事原委怎样,你叫她讲罢。”

衣云道:“醒狮女士,请你讲给我听,怎样一个笑话。”醒狮羞着道:“你叫他讲,他底细通晓得了。”绮云对夫人望了望,接着道:“这出戏,只有你做得出。衣云兄,你道她为了甚么事,急急赶到上海。她在家里每天阅报,当一件公事,前天不知她在那一张报纸上瞧得一则小新闻,那则小新闻真巧,上面说'汪绮云先生,昨与张琴清女士,借一苹香行结婚礼,汪先生驰名于保险界,张女士为黄浦女校高材生,堪称一对佳偶。......'她见了这则新闻,气得三尸神暴跳起来,恨不得插翅飞到上海。礼拜六晚上,她一下火车,便驱车赶到一苹香,探听得另一汪绮云的住宅,在闸宝山路宝山里某号,当便赶到宝山里汪绮云宅。事有凑巧,那另一汪绮云,不在府上,到友人家里宴会去了。新房里只有新娶的一位张琴清夫人,和两个娘姨,她不问情由,闯上楼去找汪绮云,那张琴清请问她你找绮云有什么事?她道我自有话说,你叫他出来。张琴清道:'他宴会去了,你有甚么事,明天来找他罢。'她道:'我问你,你是绮云的甚么人?'那张琴清听她问得突兀,呆了一呆,反问道:'你是他的甚么人?'她老实不客气道:'我是他家里的夫人。'张琴清这一吓,吓得四肢发抖,她又道:'我是某年某月和他的结婚的,你是谁,你敢和他正式结婚?难道不问问根由细底的吗?今天特来和你评评理性?我婚帖都带在身边。’张琴清女士气得涕泗交流,她只管坐着不走。娘姨等也不知底细,当下双方摈着有一个钟头。张琴清女士吩咐娘姨去找回少爷来,信以为真也要和丈夫拚命,直到另一绮云回家走上楼来,张琴清女士抢步上前,一把胸脯扭住丈夫,问他这是你的谁?你不该哄骗我家里没有老婆。另一绮云对她细细打量。她一看不对,慌张着道:'你是汪绮云吗?你是甚么地方人?'那人道:'我从小叫汪绮云,宁波人,你究竟来找谁,我实在不认识你。'她才知弄错了,打恭作揖道:'对不起,误会了,我找的另外一个汪绮云,他苏州人,也在保险公司办事。前天我在乡间看了报上一条小新闻,记着你们俩结婚消息,我才有此误会。这会吵闹你们,抱歉得很。'他们一对夫妇听得,笑作一团。笑定了道:'天下冒失的事虽多,总没有像你这样子冒失。别的好缠错,自己丈夫怎会缠错。他和你结婚了,不见得再和别人结婚。即使有这种事,决不会再堂堂皇皇登新闻你看,你未免太没思想了。'她羞得说不出话,赔了个罪,走出那里,回到同学家中,越想越好笑,无端害他们新娘子哭一场,心里很对不起。今天她一早打电话给我,我知道她住在白克路同学家里,特地请假出来,同她玩了一天。听她讲出这桩新鲜笑话来,害我笑得肠断。现在那另一汪绮云,不知可要来和我交涉吗?”衣云笑了一阵道:“此种误会,出于无心,他们也只好付之一笑,决不致再来交涉。此人你认识他吗?”绮云道:“不认识。”衣云道:“那更不妨事。”

醒狮在旁插嘴道:“千怪万怪,都要怪他不回信我的不好。他礼拜二接到我的信,应该第二天便回信我,约定礼拜六回家,我便不起疑心,不赶到上海来了。他只管不回信我,我想一定是他干下这事,情虚不归,所以特地到申,心急慌忙,弄出这个笑话来。”衣云道:“巧也巧极,同名同姓,又同职业,莫怪你要起疑。现在过了,你到上海来,预备叫绮云兄回去呢,还是放任他在上海。我看还是你一同住在上海,监视他罢。”醒狮道:“我是想到上海来住住,散散心。因为缩在家乡地方,沉闷不过,从前办一所小学,把几个拖鼻涕小囡敷衍敷衍,现在那所学校,归并为乡立,他们另聘校长教员接办了,我吃了饭没有事做,更加觉得寂寞,现在非到上海来住不可。”绮云道:“好在寓所已布置好,明天你只消添些应用器具,用个娘姨,便好进屋。”醒狮道:“让我回去一趟,收拾几件行李上来,才好进屋。”衣云道:“从此我在上海,又多了一个老友。璧如、玉吾他们为甚么一年多不到上海来?”绮云道:“玉吾爷管束得严,不见得来。璧如听说,秋间也要搬家到上海,谋些事业做做,不知他来不来。”衣云道:“我好久没有接到他的信了,对于乡音隔绝已久,不知近来可有什么新闻?”醒狮女士道:“最近的趣闻,要算钱玉吾和他表妹办交涉。”衣云听得心里一怔,问道:“办甚么交涉?”醒狮道:“他痴心妄想,写成一份合同,要表妹签字,限表妹五年内嫁给他,满五年不嫁他,玉吾要办表妹一个欺诈罪,说她从前口头答应他五年为期的。玉吾这们一相情愿的举动,可笑不可笑?他表妹听说现在不敢到玉吾家里来了,怕他纠缠不清。玉吾到表妹家里,表妹也避匿不见。”衣云道:“玉吾未免逼人太甚。”醒狮道:“只是我不知他表妹,为甚么不肯嫁玉吾?玉吾的品貌也还不错,他表妹把他不放在眼里,大概总有一段不可告人的隐情。听得人讲,那表妹对娘说,她自己心上有一个情人,还是从前在上海读书时结识的,当时早有密誓,一心不负那人,等着那人五年内来娶她。那人五年不来娶她,她情愿跳在澄泾湖中,决不肯下嫁玉吾。这句话不知确不确?”衣云道:“我想说说罢了,结底要嫁玉吾的。”绮云插嘴道:“决不嫁玉吾。”衣云道:“你哪知详细。”绮云道:“我有数,他表妹心上一定另有目的,怕其人不在上海,在乡间也许从乡间到上海,品貌总在玉吾之上,早有誓言,不肯背盟。”衣云听说,面上一红。绮云接着道:“此人倘把她置之度外,那么害她一生。五年以后,真要到澄泾湖中去打捞她的艳尸咧。”

衣云心如刀刺,只不做声。出了一回神道:“今天时光不早,明天来望你罢。”绮云道:“明天不必到这里,房间不见得留着,你晚上到我寓所,爱文义路介眉里四十一号便是。”衣云道:“那末明天会吧。”绮云夫妇送出房间,衣云趁电梯下楼,径回定一里。一宿易过,明天早上正想同幼凤出门办事,忽有一客,特来拜访,其人便是松江章秋水,坐谈片刻,三人一同出门。衣云、幼凤陪秋水至带钩桥一家小印刷店取一件印刷品,那时辰光还早,马路上行人很少。三人一路走一路讲,幼凤道:“你印刷的甚么东西?”秋水道:“一部《吟秋馆诗文集》。”幼凤道:“可是你的大作?”秋水道:“做是我做的,不算得意之作,简直是应酬文字。”幼凤道:“诗文集怎好算应酬文字呢?”秋水道:“你有所不知,松江新任县知事,极喜欢吟风弄月,对于名士十分契重,我已隐窥其意,见他前几天雷厉风行的捉私门头,一时捉到三个私娼两个嫖客,嫖客中有一位陈某,也会胡诌几首歪诗,顿时受县长优遇,非但不问他罪,还留进签押房和他饮酒聊句。其余一人,米行小开,吃着二百记屁股回来。你想他礼贤下士到这地步,我还不趁此机会,谋个差使,更待何时。老实说,我这部诗文集,只费了三夜工夫做成的,预备进呈台览,作一个进身之阶。”幼凤道:“亏你善伺人意,你几时付印的呢?”秋水道:“上礼拜托排的,好在我只消印两本,送进县公署一本,自己留一本底稿,今日大概已经印齐。”幼凤道:“诗文稿只印两本,也是闻所未闻。”说着已到带钩桥,秋水站在一家印刷店门口,呆了一呆,幼凤见门上粘一张纸条儿写着"清理帐目",便道:“糟了!”秋水推门进去一望铅字满地,生财杂乱,帐桌上只有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者,白花胡子,架着玳瑁边眼镜,只顾阅看帐簿,不来理会秋水。秋水发火道:“这里人呢?我托排的一部《吟秋馆诗文集》怎样了?”那老者依旧不响,只管镇静着摇头细阅。秋水不耐,又高叫一声:“这里可有人吗?”那时楼上走下一个小学生意来,问道:“你排的甚么书?”秋水又说了一遍,小学生意道:“没有排过。”秋水道:“荒唐荒唐,怎么今天日子还没有排呢?你快把原稿还给我,我不要排了。”那人道:“原稿怕一起给贼偷去了,不瞒你说,我们店里,昨夜贼偷,接着又是工人相打,所以关店了。你的原稿,不见得再有,要请你原谅的了。”秋水听得火发,拍着柜子道:“人家的原稿好遗失的吗?你可晓得这是人家一生心血,做成的诗文,那由得你们随便遗失。遣失了,我又不留底稿,便是再做一部,也没这样好了,你快替我找出,否则叫你们老板出来答话。”这时帐桌上一位老者,推一推眼镜,冷冷问道:“你说的那部诗文,是谁做的呀?”秋水道:“是我本人的。”那老者道:“哦,是你的东西,我好像见过的,这好算诗文吗?诗文是这样子的吗?我从生了眼睛,也没见过这样狗屁弗通的东西好算诗文。”秋水呆了一呆道:“咦,你说的甚么话?我做得不通,不干你事,人家出钱来排印,无论如何,不该替人遗失啦。”老者道:“还是丢掉的好,这种狗屁,本来跑不上我们的铅字架子,我们干干净净的铅字,排你的狗屁,真要倒十七八世的霉了。”秋水气得肝火直冒,愤愤道:“你这老儿说话太没理性。怕在那里发神经病么?”那老者冷笑一声道:“不瞒你说,我活了六十岁,发了六十年的神经病,你去打听打听,再来和我讲话。”说着,又把帐簿翻阅,不理秋水。秋水道:“好好,我去叫人来请问你。”说罢退出店门。秋水道:“此老欺人太甚。”幼凤道:“此人口出大言,究竟是谁呀?”秋水道:“谁去认识他,我非去和他理论不行,否则我丢掉一册文稿,还要挨他一顿臭骂,未免太瘟。”幼凤道:“那末我们到棋盘街民主报馆,找到一鹄磋商了再去交涉。”秋水道:“好。”三人径到民主报馆,见了一鹄,细诉一番。一鹄笑道:“你们碰在此老手里,也算大触霉头。此老便是办戊戌杂志的陶又村,算得一位老名士,生性十分倔强,持才傲物,自负非凡。”秋水听说,大吃一惊,谔然道:“此老便是陶又村吗?惭愧惭愧,我那册诗文稿里,正大恭维他,有几首怀他的诗,十分亲热。还有几首臆造的,题目是'偕又村踏月''少炎我师席上呈又村''某日招又村小饮',我一片鬼话都穿绷了,好不惭愧。”一鹄道:“亏你不自量,还想和他评理。又村老气横秋,不可一世,从前我一位姓金的朋友,做成一册诗集,慕名他,乞他做篇序文,特地来请我引见,我领他到又村府上,又村刚才起身,正在洗脸,我介绍道:'这位便是金某某。'又村摇摇头道:'倒不相认,倒不相认。'我又道:'金先生的诗,做得非常之好。'又村道:'咦,他也会做诗的么?'金某忙把一册诗稿搁在桌子上,又村只管揩面,揩罢面,并不一瞧,停会竟把金某诗稿,抹去桌上的水渍。金某此时忍无可忍,拱拱手道:'拙作虽然狗屁,只是纸上有几个字,似乎不该把他抹桌子。'又村笑道:'我正为有几个字,所以把他抹桌子。没有几个字,只配揩屁股。'那姓金的气得日月不明,同我辞了出来,说他有神经病的。你们想此老好惹得吗?你一册诗文稿,一定给他扯破了。”秋水叹息道:“晦气晦气,只是他怎会到这家小印刷所来呢?”一鹄道:“这家印刷所,便是印戊戌杂志的。”秋水方始明白。幼凤、衣云等先辞了一鹄、秋水,走出报馆,各去分头办事。晚上衣云到环球书局,空冀介绍一位朋友相见,此人姓古号禹公,五短身材,紫糖色圆面盘,二十来岁,服装虽朴素不华,丰姿却朗爽照人。衣云和他交谈之下,知他虞山人,到上海来卖文,已三个多月。始初住在王散客家里,担任编辑。散客虽则礼贤下士,不待亏编辑员,无如他夫人十分严厉,散客出门公干,把编辑所大权,委他夫人管理。他夫人田家出身,把一辈子编辑员,当长工看待,往往见编辑员伏案构思,她认为打盹偷懒,把一柄鸡毛帚在写字台上乱拍一阵,吓得一个个编辑员,魂灵儿出窃,绝妙的文思,都从肛门里发泄出来。日常这样不堪其苦,各编辑员只有相率辞职。马空冀见禹公文才清隽,便聘任为编辑员。衣云、幼凤从此和禹公同事,相交既久,觉得禹公性格和善,很相与得来。三人便同住在定一里,日暮灯上,笑谈一室,笔阵纵横,倒也很不落寞。兔走鸟飞,时光迅速,不觉已是春去夏来。一天垂晚,三人踱到城隍庙游逛了一回,又抄到九亩地一家小酒店喝得半醉,各人胡乱吃下一碗面,便算夜饭。禹公会过钞,走出酒店,经过新明舞台门口,只见车水马龙,十分热闹。衣云道:“今晚这里新排一本连台戏,叫做'地狱活现形',我们何不进去观光观光。”禹公、幼凤大家赞成,衣云即便买票入内。只见人头挤挤,空得不多几个位子。三人坐下包厢里,泡上一壶茶,说说谈谈,一回子新剧开场了,布置异常幽凄,灯光一律晕作惨绿色,看客个个心旌摇荡,好像身入地狱一般。须臾一声鬼啸,接演着一幕一幕的地狱情形,刀山剑树,铜柱油锅,剧旨无非把现世的疾苦,比较地狱的惨状,将"地狱印在人间"一句老话,来点化众生。

看客很有些觉悟,演到结尾一幕,大家不懂,你也摇摇头,说莫名其妙,我也咂咂舌,说不知所云。只见正中供一尊老郎菩萨,下面排列坐着几十个戏子。那戏子并不化装,一律穿着随身衣服。有人认识这班戏子,不仅新明一家的艺员,各剧场都有在内,莫非要演甚么五班会串,十班会串的玩意儿吗?话没说完,忽见一个解差似的,押着一个矮小侏儒的人,走到台前,其人獐头鼠目,哭丧着脸,眼眶下隐隐有泪痕,此情此景,活像一出苏三起解,所差苏三是女性,他一双脚,虽则窄窄银莲,不过三分像女性,当下走到老朗菩萨面前,倒身便拜,扑扑扑磕下三个响头,站起身来,又像老妪拜罗汉似的,向众位戏子一个个挨次拜过去,口中又连声不绝道:“众位老板,饶我狗命。众位老板,譬如烧香。”那排列而坐的戏子,个个骨都着嘴,不则一声。其人拜罢,便想滑脚。内中一个戏子道:“喂!老兄,你慢慢跑,请你客串一出戏。”其人道:“我只会唱书,不会串戏,今天饶我小狗罢。”戏子道:“不行,请你串一出宋十回里的拿手戏。”说时,里面有人掇出一个马子放在其人面前道:“请你串一出宋江吃屎。”其人连忙捏着鼻子,哀哀不饶道:“对不起,从前是我拿手戏,吃屎吃惯的,现在一到上海,养尊处优,再吃不进,请求你们体念上天好生之德饶恕了我一个哀哀无告之民罢。”众戏子们听他说得可怜,也就此收科,只把个马子盖顶在他头上,问他道:“以后你认识戏子吗?”其人道:“认识认识。”又道:“你既认识戏子,懂得戏子两字,究竟怎样解释?”其人带哭带诉道:“戏子便是我的亲爷,今天戏弄戏弄我孩子,也是应该。,"众戏子听得,一哄笑了起来,打着道:“白说,儿哪!儿哪!你的父太多了。”其人当把一张千年不红的脸,微微一红,一扭颈子,马桶盖掉在地上,趁势一溜烟逃了。演到这里,幕立时垂下。看客大闹起来道:“这一幕算甚么戏?和戏单上的说明书,大不相同,叫我们看了莫名其土地堂咧。”这样子一唱百和,掌声如雷,逼不过,幕后走出一个人来,向台下一鞠躬道:“对不起诸公,这一幕,给一位本台当差的弄错了,把舞台多转了一转,将后台的情形,转到前台来。前台的正戏,翻变得在后台演唱。现在里面管台的,正和当差交涉,少停一回,重新转过来,接演观音大士,点化众生,请诸位多坐片刻,实在对不起。”看客才始明白,是舞台多转了一转的毛病。大家喝倒彩道:“荒唐荒唐。”

其中一客,和沈衣云坐在并排,却不喝倒彩,翻赞成刚才一出活剧,笑道:“此种活现形,难得瞧见,为了没有说明书,一辈子看不出剧中精彩。其实角儿很卖力。”衣云听得,当问那人道:“足下懂得戏情吗?”那人道:“他全本西厢记,统在我肚里。”衣云道:“可否请道其略?”那人道:“刚才矮小侏儒的主角,也是海上自名为大文豪的一人,姓名不详,专欢喜弄弄笔头,品花评戏,投登各小报出出风头。前几天在一张小报上,和人家打笔墨官司,起因为的评戏,那人做一篇文字,把戏子两字,解释错了,他说演剧的人为甚么叫戏子?因他起世祖师,困了妹子,所以叫做戏子。这样乱七八糟的附会着,莫怪全体戏子要动公愤,你想得罪他们的祖师那不了得,当下派代表去责问他。他还不肯认差,戏子为保全剧界名誉起见,开了一个全体大会,各人挖出两百块钱,抵当和那人蛮干,买出一个伏罪的人来,托此人动手,挖去他的两粒眼珠子。那人吓得显原形,缩在厕所里,七日七夜,不敢出门。后来挽人前往调和,总算戏子让步,让到刚才串演的程度为止。”衣云听得道:“原来如此,我方始明白,懂了戏情,简直后台的戏,比较前台来得有味。”那人道:“此种活剧,千年难得一见。”

正说时,台上又开演了。这回不过老套子,从滑油山里翻出花样,毫无精彩。衣云同幼凤、禹公无心再看,走出戏院子,一路回去,已是十二句钟,各自安睡。一宵易过,明日清晨,空冀任便来访,衣云把昨夜看的一幕活剧,详告空冀。空冀道:“戏子本来不好惹的,他们北方人,很有团结力,并且性子很爽快,说得道理不错他便佩服倒你五体投地,不在情理之中,他便沉下脸,不和你过去。我一位朋友牛八先生,上海评剧界很有些名望,前回尚且弄得下不下场。”衣云道:“牛八先生评剧,很有意思,怎会闹出笑话来呢?”空冀道:“他一天逛到第一舞台听柳瑞延唱空城计,当时舞台经理,问他柳老板的艺术,究竟怎样?牛八先生随口答道:'唱做别去论他,他天生成一张驴子脸,便不像诸葛亮。'经理尤老板,气得不做声。明天告知柳瑞延,柳瑞廷愤愤地去找到牛八先生,责问他道:'你是评剧家,不是星相家,你应该评我的艺术,不该评我的脸子。我的脸子长短,是爷娘制造的,本人无从改良起。照你说不像诸葛亮,好末请你绘一张诸葛的脸谱我瞧瞧,究竟圆的呢方的?'这几句话,说得牛八先生有口难分,只得向他担错拱手了事。你想戏子怎么好惹他!其实柳瑞延出名,长面驴,唱工做工一无足观,嗓音真像驴鸣一般,我一听便要头疼脑胀。牛八先生不批评他的艺术,只说他脸子,像不像诸葛亮,那就落了边际话,该受他诘责了。所以批评家,出言不可慎。古人云:驷不及舌。很有见地。”幼凤、禹公等大家说不差。衣云道:“我们一同出门去吧。”四人走出定一里。空冀、幼凤、禹公同往书局里办事。衣云去访汪绮云,径往爱文义路介眉里四十一号。原来汪绮云这天礼拜,不到公司里办公,正同醒狮妇士在寓中吃点心。衣云前已探望过他们几次,谈谈乡情,聊解寂寞。衣云那时等他们夫妇吃过点心,笑谈一阵,问起尤璧如、钱玉吾可有消息?绮云道:“璧如过夏便来,他和玉吾等合资数千元,想到上海来开办一家书局,正正当当出版几种学校参考书。这种办法。你的眼光如何?你也愿意加入一些股份吗?”衣云道:“我看办不发达的。上海出版正当书籍,非大资本不可,还是出版几种滑头书,好骗骗外行。”绮云道:“他们偏要出版正当书,反对滑头书。”衣云摇头道:“包蚀本。况且他们都是外行,我是没有资本加入,只有乐观其成。”

那时醒狮女士在旁插嘴道:“玉吾、璧如一到上海,胡调朋友更多了,你们好结一个猎艳团,日日夜夜去物色佳丽。”衣云道:“我不喜欢猎艳的,你别一网打尽,连我说在其内。”醒狮女士道:“你也不见得是柳下惠,你不喜欢,怎么......”绮云道:“你别冤枉人,衣云很规矩。”衣云道:“我不比璧如、玉吾,欢喜拈花惹草,你还记着璧如在航船上一回事吗?”醒狮听得,粉脸绯红,只有假作掠鬓。衣云又道:“醒狮女士,你说我不喜欢怎么?......指哪一回事?”醒狮女士道:“人家说你上海有个表......”绮云伸手把她嘴一按道:“别胡说乱道。”衣云道:“醒狮女士你别替我造谣言,我飘泊海上,枯寂如僧,没有你们双飞双宿的艳福。”醒狮女士道:“艳福很难。”衣云道:“总要像你们一对贤伉俪,才好算得艳福双修。醒狮女士两腮又飞上一朵红云,只把指头掠着鬓发,呆呆地回味她自己过去的情史。绮云拍她一下香肩道:“喂,你想甚么心事?”醒狮正想回话,忽听客堂内一片脚步声,醒狮便怔住了。正是:

      时将纤手匀红脸,似有微词动绛唇。

不知绮云对夫人说出什么话来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六回 恨生金屋鹣鲽仳离魂堕玉楼鸳鸯并命

话说绮云问他夫人想甚么心事?醒狮女士正待回话,忽闻客堂间内一片脚步声,推门一望,见是二房东华木斋,陪他夫人外出游逛。华夫人打扮得花枝招,飘然在前。木斋伛偻着身子,跟在后头。衣云那时,也在门隙偷觑一眼,只见个背影,惊诧道:“怎么花朵儿似的一位女郎,后面跟个男当差的呢?”醒狮女士推上了门,笑道:“你看错了,她们一对儿正式夫妻,而且爱情非常浓厚,你当他主仆,那真冤哉枉也。”衣云道:“咦,怎么年龄装饰,一些儿不相称呢?”绮云插嘴道:“何尝不相称,大概你只瞧他背影,好像那女的只十六七岁,其实男的四十开外,女的五十不足,年龄相差不远,只因装饰得一个如花如锦,一个又破又旧,彼此不免相形见绌了。”衣云道:“那真看不出。”

绮云道:“那人便是此间居停主人华木斋,身任某大公司经理,居家自奉十分俭约,终年不穿华服,不上馆子。公司在外白渡桥,他每天往返三四次,不论天晴落雨,不肯妄费分文车资。家里五个小儿,不肯雇个女佣相帮。一切粗细操作,都要木斋亲自动手。莫说别的,便是早上小儿替下一堆尿布,木斋不消夫人吩咐,蹲在自来水上洗涤,一块块洗涤干净,晾在天井里竹竿上,然后泡水淘米,买小菜,烧早饭,一桩一件,例行公事完毕,走向夫人床前,深深一鞠躬,然后往公司办事去。像他这样子克勤克俭治家有方,便是当年朱柏庐夫子,也须甘拜下风。可是有一层莫名其妙,他对于夫人面上,不惜工本,替夫人装饰,引夫人游逛,鞠躬尽瘁,至死靡他。每天晚上回来,衣袖管里总像开着月中桂似的,摸出一件件甚么香水香油,绒线绒花,色色完备,应有尽有,这许多东西,他夫人又没叫他采办,木斋自发愿心,走遍一条昼锦里,一色一样,剔选回来,夫人有了不用,未免辜负他一番苦心,只得入时妆饰起来。每逢星期,木斋不到公司办事,伺奉在妆台傍边,斜着眼波,瞧夫人打扮梳洗,必至十分称心适意,才肯罢休。等到吃过早饭,跟随在夫人背后出游。自己只穿件布棉袍子,拖着抱着,带两个小儿,活像长随跟班一般。这也是他夫人前生敲穿木鱼,修下的福分,今生嫁着这位自甘为奴的丈夫。”衣云听得,笑了一阵。又问绮云,不知木斋常往那里游逛?绮云道:“我在游戏场里,碰见过多回,总见他们一个慢慢儿行,一个紧紧儿随。倘有风狂儿,称赞他夫人一声漂亮,木斋听得,笑逐颜开,如膺九锡,不懂他甚么心理。有一天,他和我随意谈天,说出一番理由来,更要令人发笑。他说:“可笑一辈子年轻子弟,欢喜到堂子里寻花问柳,弄到结果,化掉成千累万银子,讨个小老婆回来,捻酸吃醋,闹得沸泛盈天,这有甚么意味。我早把这个行径看穿了,女人不论老少,不论美丑,五官七窃,是相差不多,堂子里姑娘和家里老婆,有甚两样。所两样的,只不过些些装饰罢了。我有个譬方,女人好像件木器,一口柚木白漆大橱,假使用得年深月久白漆剥落,只消买四两油漆,加二两铅粉,调和了,把他塌刷一批,干了不是和新的一样吗!可惜普通人不懂这个方法,不知糟塌了多少好东西。’......当下我听得,暗暗好笑。他又道:'所以一个女人,也只消丈夫会得替她打扮,凭你年纪一把,总有三分风韵,走在路上,当面见着的人不响,背后望见的人,总要称赞一声漂亮,这和娶个新姨太太,有甚么两样。因此我抱定宗旨,不入堂子,不娶姬妾,有吃花酒碰麻将的钱,情愿用在内人身上,一场和十二块钱,买了花粉香油要用半年多咧。你道我的话对吗?'当时我胡他的调道:'一些儿不差,只是有一层,丈夫替夫人打扮,也要他夫人打扮得上,才觉事半功倍。打扮不上的夫人,凭你化钱替她搽脂擦粉,只觉得像个鲜妍活死人。’......他笑道:'知己之谈,像贱内,我不大替她十分打扮,已觉得风致嫣然,绰有余韵。'我听到这里,不知不觉,汗毛直竖。不能再说下去。”

衣云道:“此真所谓不顾旁人齿冷,天下之大,无奇不有。”醒狮女士插嘴道:“真正呕煞哉!一个人怎好比件木器家伙,他这样子精刮,也不必替夫人涂脂抹粉,索性一劳永逸,买半斤白漆,替夫人上下身涂了涂,不是永生永世是个新娘子么?”说得衣云、绮云全笑了。衣云对绮云道:“老哥,你位狮夫人,不消涂得白漆,何弗引她游戏场逛逛。”醒狮对衣云瞟了一眼道:“我出门游逛,不用人引导得。你们男子,怕要我引导咧。”衣云道:“当真我来了好几年,游戏场中不大熟悉。狮夫人今天请客,引我去逛逛新世界罢。”说时娘姨开饭来,三人吃过饭,当真踱到新世界逛去。狮夫人当先,买票引入里面,坐下自由厅畔品茗,说说谈谈,直至垂晚。果见华木斋夫妇,慢慢地在场子里踱来。衣云细细打量她年纪确在五十左右,面上浓涂腻抹,真像刷了白漆一般,额上纵横皱纹,亏得几根前留海遮没,一双文明小脚,摇摇摆摆,显出一种特殊婀娜来,令人一见作恶。绮云以同居关系,不得不招呼他坐下喝茶。衣云再不能耐,站起身来,往四处逛去。一回儿,在影剧场门口,碰见马空冀和另一少年,三人一同走影剧场。空冀介绍那少年姓吴,名逸梅,江阴人,也是一位青年著作家,寄寓海上,卖文为活。衣云当和逸梅扳谈一阵,觉得此人风流潇洒,胸无城府,两人一见如故,谈了一回,开映影戏。一时电炬齐灭,黑里,伸手不辨五指。这当儿,前排座位上,霍地伸过一只纤纤玉掌来,握住空冀的手,唤声:“妹妹,我们外边看魔术去罢。”空冀心里发怔,手里有数,又柔又滑的,一定是个女子,所以一缩不缩,尽让她拉。那女子觉得拉错了手,羞红着脸,一溜烟走出影剧场,空冀哪里肯舍,跟她出门。衣云、逸梅也跟了出来。空冀抢上一步,和那女子并肩徐行,经过亭子角边,电灯光下,回头对女郎细细一瞧,风貌虽不十分美艳,却还五官整齐,肌肤洁白,胖胖一张脸蛋,颔下有颗黑痣,倒也点缀得宜。全身装作女学生模样,长裙革覆,风度翩翩,空冀低低叫她一声:“好姊姊,慢慢跑。”那女子只管走,并不回顾。空冀又道:“好姊姊,你刚才不是拉我看魔术去吗?”女郎听得,偏一偏身子,对空冀瞟了一眼道:“你是谁?我不认识你呀。”空冀正想回话,后面奔上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,叫那女郎姊姊;又道:“你怎么放我生,不同我一起走?”那女郎道:“暗地里找不着你呀。”说着搀了手,飘然而去。

空冀和衣云、逸梅已在一起,跟着兜了几个圈子,见他走出新世界,也跟出新世界来,亦步亦趋,直跟到居仁里,眼见他们敲门进内,把扇门砰的一声闭上。三人俳徊门外,再无留恋余地。正想返身出街,霍地两扇门又呀然而辟,透出一个笑吟吟的美人脸子来,低低道:“进来,坐坐不妨事的呀。”空冀猛听得这种声调,翻把一片热心,冷了一半,估量到这种举动,一定是个私娼。既是私娼,不该搭足架子。想到这里,一睬不睬她,翻身便走。逸梅还道:“空冀胆怯,自告奋勇,独往一深。”空冀不阻挡他,逸梅便掩了进去。空冀同衣云走过三四家门面,望见一盏门灯,写着菊云两字,心想菊云不是前回花国总统吗?听说早已嫁给一个戏子,怎么牌子还没取销?正想着里面走出个二十来岁的大姐来,忽把空冀一推道:“冤家,你来寻我则甚?”空冀一怔,见是从前奇侠楼那里的老四,惊诧道:“你怎会在这里?今天我却并不是来找你。”老四道:“你不来找我,探头探脑找哪一个?”空冀道:“我们往隔壁找个朋友。”老四嚷道:“好好,亏你白相这种地方,这里是咸......”空冀道:“不用你说,我找的是男朋友。”老四道:“男朋友女朋友,我也不来管你,碰得巧,见了我,何妨进来认认房间咧。”空冀道:“今天还有事,明儿叫你的堂唱。”老四对空冀瞅了一眼道:“我也不巴望你叫我堂唱,你现在不比从前,有了新朋友,便用不着老朋友了。”空冀道:“你别这么说法,朋友总是老的好,明儿准定叫你,你别搭架子不来。”一边说,一边走出弄堂,各自雇车回去不提。光阴迅速,已过两个多月。一天垂晚,吴逸梅匆匆来访沈衣云、马空冀,同到他仁元里寓所叙谈。逸梅道:“今天不瞒二位说,敝寓新迁移,特地嘱咐内人烧几色菜,请请二位老友。”空冀道:“失礼失礼,怎么你乔迁,我一无所知,尊夫人还是几时到申的呀?一向没有见过,今天非得见见不行。”逸梅面上红了一红,停回又来一位朋友,也是逸梅至好,扬州人,名叫章青铜,生得身长玉立,很英挺的一位青年。空冀素来熟悉,彼此招呼坐下。空冀问青桐现在何处办事,青桐说:“在快活园里编辑书报。”又问府上住那里,青桐说:“家眷在扬州,自己住在亲戚家里。”正说时,逸梅招呼坐席,一位小大姐迭连搬出六七色小菜,空冀道:“不敢当,叨扰你郇厨盛馔,害你们嫂夫人忙了一日,我们像蝗虫般飞来一凑,真过意不去。”逸梅道:“彼此老友,何必客套。

老实说,我非老友不请。”青桐道:“逸梅兄,你既然这们说,我有个请求,你也须依我。彼此既不客气,嫂夫人请出来同席何妨。”逸梅走进灶下,一回儿出来说,她怕难为情,我们还是先吃。说着斟上一巡酒,各人呷酒吃菜,连声称赞美馔佳肴。青桐酒量很窄,连饮几杯,不觉有些酒意,对逸梅道:“今天嫂夫人不出席,终觉使我们不能尽欢。”空冀、衣云也和着他道:“不错,在理应该见见。青桐兄,还是请你做代表,去相请一请罢。”青桐答应着,当真走向里房,请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来。衣云、空冀见了各吃一惊,暗自寻思:“这位吴夫人,好像面熟得很。再细细一相,胖胖一张脸儿,颔下有粒痣,猛忆及上回在新世界影戏场拉错手的那人。”衣云记忆更强,拉拉空冀衣角道:“老兄你还认得吴夫人吗?”空冀努努嘴叫他别响。青桐和那女子,从前也有一面之缘,今天再见,也在那里寻思,面子上只得叫声吴夫人,请她坐下。那女子十分矜持,竭力摹仿大家气派,无如浪漫惯了,终不免露出轻狂。逸梅面上讪讪的,只管捧壶敬酒。空冀夺下酒壶,敬吴夫人一杯,谢声叨扰。那女子偏偏身子,回声不敢当。青桐、衣云,也学样各敬一杯,那女子不喝,逸梅代喝了。一回子席散,青桐老大有些酒意,拉住逸梅,低低问道:“老哥,你那位夫人,我很面善,怕是你新近结合的吗?”逸梅本来性子爽直,胸无城府,便直言不讳道:“的确新欢。第一次认识她,还是空冀、衣云送我到居仁里进他们口,后来做了几度入幕之宾,不免为情丝袅住,今天还是第三朝同居,特地请请诸位老友。”青桐对空冀衣云招招手,空冀等走上前去,问他话说甚么?青桐道:“二位还认识吴夫人吗?”空冀道:“怎么不认识。”逸梅当把结合情形,约略讲了一遍。空冀道:“想不到你和她缘法这么好,一见面即发生关系,弄到组织香巢,鹣鲽同居,却也意想不到。”逸梅道:“也叫没法,被情丝缚着,无从摆脱罢了。”青桐苦劝逸梅一番说:“老弟到海上来卖文鬻稿,金钱来处不易,何犯弄到肝脑堕地。况且此类女子,目的全在金钱,朝秦暮楚,毫无爱情,你初到海上,不知其细,我们忝属老友,不得不进此忠告,你将来到了一堕落,便来不及了。”逸梅很以为是,只道木已成舟,无法解决。青桐道:“悬崖勒马,也未始不可。怕你没有大彻大悟的决心罢了。”逸梅默然半晌。青桐又对空冀说:“老哥,你道我的话对吗?我们既蒙逸梅兄引为知己,不能不披肝沥胆,苦言相告。便是逸梅兄动气,我也顾不得他。”空冀道:“极是。然而逸梅兄正打得火热,你老哥这番话,未免话非其时罢。”青桐不响。逸梅道:“我也知这件事不该做,只觉心无主宰,好像驾舟海洋,罡风一起,失却橹柁作用,只有趁艘船,随风飘泊吧。”青桐冷冷的道:“那也叫旁观者无所施其技。老弟,在我眼里看来,灭顶之祸,便在眼前。”

空冀听青桐肯这样爽爽快快的说,不觉心中起敬,当下又谈了一回,各自回去不提。只过得两个多月,空冀又在路上碰见逸梅,愁眉苦脸,独自踽踽闲行。空冀招呼他,拉他到西施茶楼茗话。逸梅不待空冀动问,便道:“我和老二已拆散了。”空冀一怔,问:“老二是谁呀?”逸梅道:“便是居仁里那常熟老二,前月和我同居的。”空冀道:“哦,怎么这样快法呢?”逸梅叹口气道:“古人说:'得之易,失之亦易',一些儿不错,讲起那人,真岂有此理。”空冀说:“那要请道其详。”逸梅道:“我和她结合的一番书,你也亲眼目睹,不用说起。

自从组织小家庭以后,起初她爱情也还专一,彼此出入必偕,形影不离。我正自庆得人,为好肯扫尽铅华,一心向我,我也死心塌地的守在家里,埋头著作,把卖稿所得润资,完全交付于她,简直当她是个贤内助一般。不料她浪漫惯了,生性喜动厌静,一个月以后,往往独自游逛,置我于度外,我那里忍得住,和她好好说说,总是冷脸相向。有时还哭着吵着,我弄得湿手捏干面,洒脱不来。不得已去请章青桐来劝解劝解她,幸亏青桐会得在她面前用出一种柔软工夫来,把她压制得伏伏帖帖,不和我多吵。从此以后,我每有争吵,便去请青桐,青桐一到,和平无事。只是青桐一走,她对我便冷脸如冰,我也无可如何。一天友人来约我叉麻将,我拉她同去,她只不肯走,我便独自去叉,直叉到晚上十二点钟,回来在窗子里望望,电灯火还没有熄,敲门入内,只见她和青桐相对坐着,青桐迎上来说:'你嫂夫人正在光火,特地来找我,正要同来寻你,你怎么叉麻将叉到这时候,未免使嫂夫人冷静失欢。’我道:'对不起老友,半夜三更,扰你清梦。'青桐也就谦逊了一回走了。隔下三四天,青桐约我到无锡游逛,我问老二去吗,老二没口子应着去的。当下三个人到得无锡,开两个房间,住下一宵。第二天到各处名胜游逛,归来已是垂晚。青桐忽的想起上海一件未了之事,非趁夜车回沪不可。老二还不肯动身,青桐只得先跑。第二日老二说要回常熟娘家,便在无锡趁小轮船去。当时我不放心,送她到轮埠,她叫我先回上海,我含糊着,吩咐她早日回申,她一口允承。那晚我仍宿在原旅馆,隔日又碰见了两个朋友,留住一天。吃过夜饭,同往新世界看影戏。那里料得到在影戏场碰见两个人,喁喁切切,有说有话,使我惊魂不定。你道那两人是谁?便是老二和章青桐。起初我还认作眼花,等到休息时间,在背后细细一认,何尝不是。不过青桐戴了一副蓝色眼镜,老二不髻而辫,新穿上件软缎夹袄。我这一气,气得眼花撩乱。当时我的朋友见我惘惘若有所失,很觉诧异。我老实告诉他一番话,我那朋友很抱不平,便替我去侦探,一回儿到旅馆里来报告,说他们两人住在无锡饭店。一房安宿,俨如夫妇,我气得无话可说。那朋友很愿意帮我忙,去和他们为难。我笑笑道:'何必多此一举。她既不愿意跟我,只索随她的便。’我那朋友,愤愤道:'无论如何,青桐是你至交,不该为鬼为蜮,来剪你的边儿。'我说:“现在世界,交道也谈不到了,算我瞎了眼睛,交朋友交着此人。'那晚懊丧了一夜,第二天回到上海,等下三四天不见老二回来,把箱子大橱翻翻,空空如也。原来她早有准备,从此一蜚冲天,杳如黄鹤。我也便迁居到鸿升里十号,你道这件事骇乎不骇?”空冀听得,叹口气道:“想不到青桐这样一个外君子内小人的朋友,嘴上说得仁义道德,心里怀着鬼胎,不顾廉耻,夺人所好,不知现在哪里?你见过他吗?”逸梅道:“此事发生已将半月,老二从没见过,青桐见过一面,他见了我,慌慌张张,只作没有看见,我也再不愿招呼他了。大概他们俩同居在一块儿,他从前劝我觉悟,骂我堕落,说老二杨花水性,是块咸肉,现在自己也要亲尝亲尝那块咸肉味儿了。哈哈,天下事旁观者清,当局者迷,真一些儿不差。”空冀道:“可笑之至。青桐人格,从此扫地。我见他时,非痛骂他一顿不行。”逸梅道:“简直不屑和他交谈。”两人嗟叹一回,也就分别。又过几天,空冀同衣云两人,在介眉里四十一号汪绮云家午餐,忽的客堂间里闯进两个人来,一男一女,长短相仿,高声问道:“这里人呢?可是有房屋分租吗?”楼上华木斋夫人走下楼来接洽道:“房子有的,只楼上一个客堂间,不知你们够不够?”那人没有回答,厢房里空冀走出,叫声:“青桐兄,可是你陪吴夫人来寻房子吗?”青桐和老二顿时一呆,面上一阵红一阵白,说不出话来。空冀那里肯饶他,笑嘻嘻说:“这里房子很狭窄,怕不中逸梅伉俪的意,我友人那里有个大厢房出借,要宽敞很多。青桐你领吴夫人去瞧瞧,不知合意不合意?”青桐镇静道,还道空冀没有知晓他们的秘密,讪讪道:“还是等逸梅自己来看罢。”空冀道:“说起逸梅,我一个多月没见了,不知他怎样忙法?青桐兄,你今天可是在他家里来吗?”青桐含糊着道:“是的,在他家里。”说着便想走出。

空冀道:“我那朋友的空屋,离此不远,你不妨陪吴夫人去看看。”青桐推却道:“我今天有些小事,想不陪他去看了,让逸梅自己去看罢。”空冀拉着青桐,边说边走道:“我们一同陪他去,看逸梅老友面上,劳些神也不要紧。”青桐只道空冀好意,一时滑脚不来,只得跟着走。三人径到鸿升里十号梅迁的寓所,青桐道:“怎么不帖召租呀?”空冀道:“我那朋友非熟人不借,所以不帖召租,我们只管去看了再说。”三人塞进里面,那时楼下厢房里转出一个人来,对三人望了一望怔住了,此人非他,便是吴逸梅。青桐已知上当,顿时面色发紫,两张嘴唇皮颤了几颤,只说不出话来。老二眼快,一溜烟退出门去。空冀假作痴呆道:“逸梅兄,你怎么先在这里,也来看房子么?”逸梅莫名其妙,只说我搬来已多时了。空冀道:“咦,你怎么说嫂夫人不是在外面寻房子么?我刚在介眉里碰见青桐兄陪着她,说你要乔迁,不是有这回事么?”逸梅一声冷笑,青桐面上忽红忽白,再站不住。逸梅不免发牢骚道:“我没甚么夫人在外面寻房子,从前那常熟老二,本来是块咸肉,人人好嗅嗅咂咂的,现在早和我脱离关系,不知又被那一个不要脸的东西衔去了。”青桐见不是话,翻身便跑。

空冀还在后面叫住他道:“青桐兄,你往那里去?”青桐一响不响,空冀哈哈大笑道:“今天好算上我的当了。”逸梅问究竟怎么一回事?空冀说个详细,相与拊掌。逸梅道:“空冀兄,你也算恶作剧到极点了。他不知要怎生埋怨你咧。”

空冀说:“我真不怕他,瞧他用甚么手段来报复。”两人又说笑了一回,空冀仍回介眉里,和衣云说知,也笑作一团。日后章青桐秘密窟租在亦寿里,和介眉里对弄。一天垂晚,空冀、衣云在弄口烟纸店兑一块钱角子,忽见青桐身上穿得衣冠楚楚,手里捧着香烛纸马长绽元宝等许多东西。空冀还不肯饶他,恭恭敬敬招呼他,叫他一声:“青桐兄!”羞得他面色发紫,少个地孔钻钻。后来一调查,方知老二生病在床,青桐像孝子事亲一般,伺奉汤花,寝食俱废,正弄得肝脑堕地。后来生病好了,爱情格外增厚。青桐居然出面当她夫人一般看待,交际中带进带出,逢人介绍,总说内子内人。人家称她章夫人,嫂夫人,老二受之不辞。一天海上小说家毕生司借近西饭店结婚,空冀去贺喜,见老二粉妆玉琢,伴着新娘子,顾盼生姿,洋洋得意。毕生司和青桐表亲,新娘子见礼,叫老二一声表嫂。老二扯扯袖管,弯弯身子,心里快活得甚么似的。这也是青桐交的一步内助运。老二跟逸梅不安于室,跟青桐死心塌地。其间月下老人自有道理。有人说逸梅虽是个小白脸,身体及不来青桐英传壮,青桐自有别的好处给老二,满足老二的欲望,所以老二不作他想。这个说数,只有老二心里明白,做书的无从证实起,只好存为疑案。闲言休表,再说沈衣云,因洪幼凤夫人月仙女士,放年假过沪,留他在定一里寓所吃午饭。衣云表妹琼秋女士适在海上,便算琼秋主人,自己烧了几色小菜,男女团团围坐着一桌子。其中幼凤夫妇外,有古禹公、马空冀等,都是熟人。正在吃喝的当儿,外边邮差送进一封快信来。月仙女士眼快,一瞧是洪幼凤的,发信人松江钱仪凤,心中无端起了个疑团。幼凤忙把那封信塞在袋里,吃罢饭,拉拉衣云袖角,同到里面亭子间里。幼凤发急道:“今天那封信,已给内务部撞破,怎生弥补过去呢?”衣云也替他着急,两人思索了一回,仍旧幼凤自己想出个法子,把原信笺抽出,另外依照笔迹,写一张大大方方的信笺,插入函中,封好塞在袋里,走出房间,视若无事。停回月仙女士和幼凤对坐在厢房里闲谈,想起仪凤一封信,月仙问道:“幼凤,钱仪凤写信你有些甚么事?”幼凤冷冷道:“我也不知她。”月仙笑吟吟道:“你许我开拆你那封信吗?”幼凤道:“怎么不许,你尽管看去。”说着,摸出信来,授给月仙。月仙拆开一看,笑道:“哦,她要叫你改改课卷,拜你做老师,没有甚么事,也值得寄快信。”幼凤夺回,装假看了一遍,搁在桌傍。月仙对幼凤赔个罪道:“在理我不该看你信,我看你信,便是因为心上起了一点疑点。大凡这疑点足以破坏我们俩的爱情,我不该发生此疑点,对于你很抱歉忱的一回事,要你原谅。”幼凤嘴上含糊着,心中暗暗喊声惭愧,她这样开诚相见,我不该把虚伪对她。只是又不好和盘托出,如之奈何。发了一回怔。晚上同回松江不提。

过了星期,已是岁尾残年。衣云收到月仙女士的信,说幼凤患肺病甚剧,年内不克到申,新年几天,请衣云到松江逛逛。衣云过得残年,当真往松江探望幼凤,见了面,大吃一惊,只觉幼凤换了个样子,面色灰白,双颧突出,形神十分憔悴,体态百般委顿,虽未上床,坐在藤椅子里,活像一架在枯骨模型。月仙女士伺奉在在侧,愁眉不展,唉声叹气。衣云安定惊心,问他病状。幼凤嗓音已哑,衣云凑上耳朵,听他嘤嘤细语道:“我的病,确是肺痨,已到第三时期,嗓音已失,肺管已坏,虽有卢扁无能为力,怕离死期不远。承你老友,特来探视,还得相见一面。其他海上诸友,今生没缘再见的了。”衣云骤闻此语,悲从中来,忍着酸泪,安慰他一番。幼凤摇头道:“自病自知,希望已绝。我自己有数,跨到死的途径上去,只消一举步之劳,并不为难。便是我心里,也一些不怕儿。所可虑的,我死之后,两位老母和妻子,不知将来怎生过活,未免心中悬悬耳。”说着,滴下几点眼泪。衣云忍不住,也泪盈于睫。

幼凤接着牙根一咬道:“那也顾不得了,想我半世卖文,不能庇家荫室,长使母冻妻饥,便是活在世上,也负疚良深。现在脱离人世,别无愿望,只求阎罗王来生不再使我做个文人,备尝千般苦况。”衣云听得,十分悲感,只管别转头去垂泪。月仙女士早哭得泪眼枯涸,惨然说道:“沈先生,你瞧幼凤的病,可是不要紧的么?他自己胆小煞了,其实都是医生吓吓人罢了。”衣云和着月仙道:“不差。我看也无妨害,肺痨决不致于,大概肺气不宣,声带受热发炎,不要紧的,你放宽些心。”幼凤一声苦笑,默然半晌。月仙拉拉衣云衫角,走到房外,带哭带诉道:“沈先生,幼凤的病总难好了,叫我哪里挑得下这副千斤重担。你想上有二老,下有两小,谁不靠他吃喝。他一撒手,家里又没分文积蓄,一家五口,惟有束手待毙,唉,叫我哪里维持得下这个残局呢?”衣云问他吃谁的药?医生怎样说法?月仙摇头道:“医生早回绝了,说他肺痨已到第三时期,药力无济于事。”衣云叹口气道:“怎么老友半月不见,一病至此。”

月仙道:“他肺痨起了好几年,这回一发不可收拾,却非意想所及。”衣云道:“何弗请西医来看看,不知可有法想?”月仙道:“西医早请过,打过几针,喝下不少药水,一无效力。据说肺管已破,肺叶已腐,难有生望。”衣云默然半晌,房里跳出个小儿来,扯扯月仙前裾道:“妈妈,爸爸叫你里边去。”月仙仍和衣云走进房里,幼凤招衣云坐下一旁,指指写字台上,衣云一望见一册词稿,题名《凤子词》,看了一遍,凄馨动人。幼凤又低低道:“这篇序文,还是前几天做成,你瞧一些儿不像将死的人手笔。”衣云惨然不欢,幼凤又道:“想我一生,虽只活得二十二岁,然已尝遍世味,勘破世情,天下最难打破的第一关,便是男女间的爱情,假使爱情一误用,死神便跟着你走,他无论如何,不肯轻放你过门,凭你具大智慧大神通,跳不过他的手心底,非死不可。”衣云深知幼凤有感而发,安慰他道:“你身体要紧,无论甚么重要心事,暂时抛撇,等身子好了再想。俗语说的:'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'。你现在只巴望自己身体好,是第一要义。”幼凤惨笑着道:“要我病好,除非请聊斋上说的陆判官来,替我换掉一个肺。”衣云也不免笑了一声,估量他病势十分沉重,医药无能为力,只得宽慰他一番,辞别出门。当日乘车回沪,告知空冀、禹公等,同声悲叹不已。

过了正月,衣云写信去问病状,月仙女士回函说,尚无变化。又过一个月,耗音到申,说洪幼凤已赴玉楼之召,朋侪同声悲悼。衣云赴松江吊唁,只闻一片哀音,惊心惨目。堂上二母,哭得老泪滂沱。月仙女士屡次寻死,给邻家拉去劝尉,不在尸帏之内。只有幼凤儿子,年方六岁,依然戏嬉憨跳。见衣云在帏外叩拜,他在帏内透出一张小脸来,对衣云笑笑,招招手说:“伯伯来看我的爸爸咧,拧他也不响了。”衣云忍着泪,转到帏内一望,只见板门上挺着几根尸骨,不成人像,那小儿嬉嬉笑着,把幼凤面上那块布一揭道:“伯伯你瞧,我爸爸的眼睛,怎么只管张着,一煞也不煞的呀?”衣云只见骷髅似的目眶突出,两只眸子,当真张着,灰白的一口牙齿,也露出唇外,不忍卒睹。那小儿拍拍小手道:“我的爸爸,以后再不打我了。”衣云洒下几滴酸泪,也就退出尸帏,和两位老太太谈了几句话,辞别出门。走过三四家门面,只见路上两三个妇人,手提几串纸绽,也来吊唁幼凤,大概都是乡邻。又见一家墙门首,站着一位二六七岁的姑娘,眼眶红红的,对着路人手里提的纸锭,只管发怔。衣云不认识是谁家闺秀,只觉风貌娟秀,楚楚可怜。一路走过,径到火车站,乘车回沪。过得几天,海上一辈子幼凤的文字交,发起替幼凤募集一笔遗孤赡养费,汇到松江。衣云、空冀等,也凑集了百十块钱寄去。然而杯水车薪,也无济于事。隔下一个多月,又来一讯,说月仙女士也随幼凤下世了。海上凡知幼凤其人者,没一个不同声悼惜。正是:

      枉负茧丝知几许,争教红粉不成灰。

不知月仙女士死后怎样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